作者:賈行家
姜淑梅是誰?
姜淑梅是位普通的、勤勞而苦命的農家婦女。
她1937年生于巨野縣百時屯,今年82歲。在1960年,她跟丈夫來到黑龍江謀生,靠著當家屬工(一種沒有正式職工待遇的半臨時工),養育幾個兒女長大成人。59歲那年,她和丈夫遇到一場車禍,丈夫當場身亡。她第一個想到的,是不能讓這事兒打擾了正在讀書的女兒。就像我們每個人的奶奶和外婆,她們仿佛沒有自己的世界,沒有自己的喜怒哀樂,只能在付出所有之后,默默退回到后代生活的背景里。
姜淑梅是位引人矚目的新銳作家。
2013年,著名人文雜志《讀庫》選編了的她的非虛構寫作之后,好評如潮。近年來,連續出版了《亂時候,窮時候》《苦菜花、甘蔗芽》《長脖女人》《俺男人》等多部作品,拿到了許多圖書獎項。她的文字洗練節制,看似波瀾不驚,但具有講故事的天才本領。對于過去一個世紀中國民間社會的真相,不加掩飾和曲解,采取了坦然的面對和書寫。

把上面這兩個身份拉到一塊兒的,是下面這些既普通又神奇的事情:姜淑梅在晚年,有滿腹的寂寞愁苦需要傾訴,她或許不愿意多打攪別人,就在六十多歲時,自己跟著電視上的字幕、說明書、街上的牌匾去學認字寫字。幾個月下來,她能讀簡單的幼兒故事了。“有些字不認識,一順就順下來了”。
認字多了以后,她讀了一個比自己小18歲的老鄉莫言寫的小說。她發現,莫言寫的,不就是她從小聽過見識過的那些事兒么。他們都是同一塊萬方多難的水土所養育起來的苦命人。她說“這些,俺也能寫”。她的女兒在大學教語文,教了她標點符號,告訴她寫故事的基本規則。于是,她那些鋸齒一樣的字跡,漸漸堅定、安靜下來,形成了節奏異常流利和堅實的故事——這樣的文字天才,是很難解釋的。
文學的最初形態,是人們圍著篝火,聽部族里年紀最大的老人講故事,聽外來的漫游者用韻文講傳奇。姜淑梅的語言,散發著從《天方夜譚》到《紅高粱家族》的光澤,但并不是來自刻意模仿和訓練。她使用的,本來就是現實里存在的現實和語言現象,這些語言沿著最小阻力,直擊讀者心靈。這些故事使聞者驚呼:原來我的奶奶和外婆們,經歷過這么多……文學的原始使命復活了。
60歲重新開始識字,76歲成名的作家姜淑梅,被視作一個“勵志故事”。這個概括,也許過于簡單。當然,它能告訴我們:除非你自己放棄,你的生活始終屬于你。你有權力用自己的方式理解它。你有機會重新開始它。
我在得到App的每天聽本書里,為你解讀了姜淑梅的《亂時候,窮時候》,這是她最初紀實文字的集結,也是她的代表作。在這之后,她還寫過虛構類故事。
來自那個“亂時候”和“窮時候”的很多事情,有難以言表的殘酷、抑郁,確實在驗證著時代和民族性格中不容回避的陰暗。這讓許多讀者抱怨,甚至對作者的寫法表示懷疑。有一則是“很難說作者是樂觀、豁達,更像是見慣牛鬼蛇神后對人本身的絕望乃至不屑”。還有一則說“這本書描寫的中國平民的生活,可以總結成:相互坑,使勁生,窩里斗,欺負人,惡狠狠,特興奮,泥里滾。那是真有精神頭兒。”
并不是這樣。
有的人所謂的滄桑,不過是新來瘦的病酒于悲秋;所謂挫折,不過是職場里的勾心斗角或所謂“消費降級”。這讓他們更容易誤以為自己什么都知道,什么都看透了。
姜淑梅聽到來自各方的贊美,說“寫作是讓俺開心的玩具”“俺就是喜歡聽有文化的人說話。”如果聽到小輩人的怨毒言辭,她想必也不會生氣,會用對待自己兒孫的慈祥說:“你還小啊,你的路還長著。你再難,難得過我那時候么?”
她從童年就幾度與死亡擦肩而過,在的前半生里,饑餓、貧苦、傷痛、不公和重重苦難,都是家常便飯。她的語言平淡,不是冷漠,而是因為什么都見識過,沒有被壓垮,知道自憐侍弱者的情緒。我們看到這位來人的影像,滿頭銀發,目光澄澈,仍不失對于明天的期待。
和她一樣,我們家里的許多長輩,都是那個“亂時候,窮時候”的歸來者,他們沒有選擇加入罪惡,而是干凈體面,堂堂正正地生活,竭盡全力地撫養子女們上學讀書。他們沒有要求過感激,有的人也忘記了感謝。
她在晚年決定用文字回憶親人和人生。因為在寫的時候,感覺“他們好像還在,沒覺得他們不在了”。這絕不會是認為人類沒有希望,人生不值得過。
送給你一段姜淑梅的話:“俺家最難的時候,爹說過幾句話,一句是:人在困難的時候,不要向困難低頭。要多動腦子去想,想出好辦法,去解決問題。 俺問:要是想不出好辦法呢? 爹說:那就得把心放寬。
正因為現實曾是人絕望,人們才被賦予希望。
讀姜淑梅直面現實的書寫,使我們不自欺。那一代人的偉大之處,在于堅韌的生存,信仰一切都會好起來。在艱難的至暗時刻,姜淑梅有個簡單的念頭:“寧可累死也不能窮死,窮是讓人看不起的“。她拖拽著她的家庭走過來窮時候,于此同時,一代沒有失掉自信力的中國人,推動中國走出了窮時候。然后,她又在76歲時成為一個作家,開始另一種人生。那么,我們在今天,還有什么是不能夢想的?還是什么事做不到的?